生態(tài)文學 | 河流何以醒來?

—— 讀肖輝躍《醒來的河流》有感

發(fā)表時間:2023-10-18 來源: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部 作者:黃亮斌
 
  肖輝躍的《醒來的河流》新近在商務印書館出版,這是生態(tài)文學繁榮與發(fā)展值得慶幸的一件事,能夠在國內(nèi)一家頂級出版社出版,本身已經(jīng)標定了它的文化價值。2021年夏我與輝躍同期在湖南省生態(tài)文學創(chuàng)作研修班學習時,這部作品剛剛脫稿,這樣我有幸成為它最早一批讀者并為之折服,從那以后我就一直關(guān)心和牽掛它的出版,好在將近兩年的等待,終于有了一個不錯的結(jié)果。
  在出版《醒來的河流》之前,輝躍已經(jīng)出版了她的首部生態(tài)文學作品《飛躍高原》,講述她在青藏高原追鳥的故事,展示了她豐富的鳥類知識和細膩老道的文學功底,但是她決定“停下在外面奔走的腳步,不再關(guān)注自己還能走多遠,能飛多高,而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家門口的這條河流”,這樣便有了這部《醒來的河流》。
  肖輝躍是因為十年前參加洞庭湖觀鳥大賽而步入“鳥道”的,早她十年我就參加了首屆洞庭湖觀鳥大賽,如今對鳥類的認知我與她竟然成天壤之別,我不得不驚嘆于她在鳥類與生物認知方面的深刻悟性。觀鳥二三年后,她就在2016年2月15日開展首次流域觀鳥:在新哥和王哥的幫助下,劃上小木船,在靳江中上游的寧鄉(xiāng)花明樓鎮(zhèn)到道林鎮(zhèn)開始家鄉(xiāng)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博物之行。為什么要在自己專注生態(tài)并成為“三湘第一女鳥人”后,急匆匆地再次乘船暢游靳江,開啟在故鄉(xiāng)的博物行,這一切都源于她對生命之河的熱愛,她在書中有過一段再明白不過的介紹:一直以來我想我對這條河流的親密感,以及對兩岸所有野生動植物的好感都緣自我的父親。我永遠記得在七十年代末的某天下午,父親帶我暢游靳江的美好經(jīng)歷。那時我父親在靳江的大屯壩電站工作,帶我從電站坐小木船回家。記憶中河深水滿,河岸的芙蓉花擠擠挨挨,在水面投映出一道綿長的鮮花拱門。成群的魚在船兩側(cè)和鮮花拱門下翻脊背,成排的鳥跟在船后扇翅膀。父親抱著我的腰,我弓下身子撲到河里撩起水和魚玩。我還高舉著芙蓉花,與頭上飛過的每一只鳥打招呼。而快下船時,我卻枕在父親的膝上睡著了。
  輝躍對靳江、對自然有著深沉的熱愛,體現(xiàn)在從頭至尾的每一處字里行間,如《大雪有痕》一章,在2016年元月一場大雪中,她為了不驚擾站在塘基一片雪泥中的一只蒼鷺,把自己站成凜冽冬雪中一棵一動不動的樹,而且是那么心甘情愿,她寫道:蒼鷺望向前方,眼角余光不時掃視我藏身的方向。我希望它把我當成一棵樹,一棵積雪已完全融掉的樹,而積雪已在我頭上滴滴答答……我的表演多半成功了,它果真把我當成了一棵樹,它并不在乎,上一刻這里其實是沒有我這棵樹的。但是,它知道,樹是一定不會移動的。于是我站在那,任雪水在我頭上臉上流出條條小溪。它放心了,眼睛不再瞟過來,繼續(xù)望著塘面出神……如果有來生,我一定要長成塘邊的一棵樹,不期望長得樟樹那樣高大茂盛,就長成一棵桑樹也好,一半伸入水面,一半扎根到塘基。這樣,我就可以名正言順與蒼鷺作伴。夜幕降臨時,它會站到我的枝上歇息。在《穿過云層的魚》一章,她在追述自己加入靳江劃船協(xié)會后的一次暢游的經(jīng)歷時,欣喜地寫道:我探頭一看,河水像玻璃一樣透明,天上的云在絲草與樹梢的倒影間流淌,偶有掛住的小朵,就像游累了在歇息的魚兒。而一列一列的魚群就在云朵間鉆來鉆去,閃著白邊,又像鳥群在天空盤旋。我伸手一撈,云和魚就從我指縫里游走了。而我們的船,就像浮在空中一般:頭上是云,船底下也是云。輝躍對河流及其兩岸動物的喜歡,簡直到了罔顧自身安危的程度,在《致命的誘惑》一章,她在述說自己被毒性極強的白節(jié)蛇嚇得半死、翁媳兩人勇斗毒蛇后,依然深情地禮贊著這條蛇:它也還夠義氣,臨走時,脫了一身雪白的衣裳掛在雞窠頂上當紀念,順手將盤踞在雞屋里的一窩老鼠也一鍋端。那窩老鼠,我們曾經(jīng)想盡辦法,買了二十個粘鼠板,結(jié)果只粘到幾粒老鼠屎。我們還寄希望于大叔家的貓,也不計前嫌啟用黃鼠狼。甚至,我們還準備再犧牲幾只雞,去大屯營街上買幾?!叭降埂薄,F(xiàn)在,都不需要了。
  《醒來的河流》再次展現(xiàn)了肖輝躍日益嫻熟、調(diào)皮活潑的自然書寫手法,如在《河水自由奔流》一章,她是這樣描述自己2016年2月15日的那次尋鳥:1只雄綠頭鴨帶著它的3個妻妾在河中盡享魚水之歡;4只蒼鷺站在篙筍地盡頭發(fā)呆;2只白頂溪鴝頭上披著小白方巾,站在雪白的沙洲上,不停地上下抖著紅尾巴;18只青腳鷸縮著一條腿站在水邊,將頭反插到翅膀里曬太陽;7只金頭扇尾鶯在蘆葦上站成一枝長笛。在《竹雞送上門》一章,她耐心地描寫地坪里的昆蟲與鳥類: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螢火蟲喜歡到草坪上玩燈光秀,而蟋蟀、紡織娘、螻蛄這些演奏家聯(lián)手彈奏的夜曲,常常勾引我像一個夢游癥患者一樣,在草坪邊傻傻地溜達到深更半夜,直到露水將我的頭發(fā)打得濕漉漉。同時,烏鶇、噪鹛、畫眉、鵲鴝、斑鳩、八哥、白頭翁等,都喜歡到草坪上“搞團建”:唱歌、跳舞、吃野餐、摔跤、談戀愛,就沒有清靜過一天。
  肖輝躍的世界,是她家鄉(xiāng)的世界,為了守住家鄉(xiāng)的這條“根”,她執(zhí)意重修了故鄉(xiāng)的房子,在2016年家鄉(xiāng)建筑了一個“鳥托邦”,她開辟果園、完善魚塘建設,構(gòu)筑了豐富的鳥類食物鏈,又按照動物仿生的原理,堆出一個供鳥棲息的“桃花島”,終于實現(xiàn)人與自然和諧的美景:年復一年,鳥托邦的大門都向自然界敞開,遵循著大自然的指令續(xù)寫自己的故事:癩蛤蟆躲在冬天的地底下睡大覺,春雨的鼓點將它敲醒。家燕在發(fā)滿嫩芽的柳樹梢留下一聲呢喃、一道剪影;池塘在夏天變得一片蔥綠,魚兒在水面留下漣漪、田螺和泥鰍在泥地上留下痕跡、鷺鷥拖著白色的長裙在松樹樁上翩翩起舞;秋天滿園的果實為即將南下的夏侯鳥慷慨提供盤纏,同時也擺下盛宴歡迎歸來的冬候鳥。輝躍的世界就是她的故鄉(xiāng),因此她的故事總是伴著公公、婆婆、先生、女兒、新哥及其親家、德哥和王哥、老鄧、娘家隔壁鄰居國爺家等等,共同構(gòu)成了她所熟悉的鄉(xiāng)土世界,如書中寫道:新哥還在河畔趕過幾十年鴨。他有一個很鐵的“鴨友”,就是住在江灣的王哥。王哥于十六歲轉(zhuǎn)行,后在靳江以捕魚為業(yè),成了靳江上的魚司令。從八十年代到本世紀初,江湖上的一些風云人物無不對王哥畢恭畢敬。二十年前,電打魚風起云涌,王哥的傳統(tǒng)捕魚手藝漸漸沒有了市場。自此,王哥義絕江湖,去長沙做起了門面招牌生意。這樣,輝躍的世界既真實又親切,深切體現(xiàn)了兩岸的人與河流之間唇齒相依的關(guān)系。1996年輝躍才首次走出鄉(xiāng)下出外謀生活,而謀生活的地方主要是在寧鄉(xiāng)縣城,這就決定了她的人生大體上還是原生態(tài)的。
  輝躍的閱讀顯然是深受世界自然文學的影響,而且似乎她也多次顯示出對國內(nèi)自然文學的更多期待,她的寫作很有《心靈的慰藉》《討山記》等世界名作的影響,甚至連本書的結(jié)構(gòu)形式以及書后附錄的《靳江鳥類名錄》也是對世界自然文學作品的師承,但她的書寫完全是中國式的,她對鄉(xiāng)土語言、古老習俗的使用和表達非常執(zhí)拗,作為長沙同鄉(xiāng),當我讀到“麻呱”(蟾蜍)、“抱雞婆”(母雞)這樣的方言時,生出無限親切。如《似是故人來》一章寫道:清晨的雨霧里,河畔安靜至極,偶爾傳來一聲麻呱的呱聲,還有黃鱔咕噥著,似乎在吞口水的聲音。蚊子開始戀愛了,它們勾肩搭背,雙尾交叉,一會停在水草上談天,一會貼著水面跳舞。
  上述這樣關(guān)于戀愛、交尾的描寫,《醒來的河流》一書可謂比比皆是,但是我們一點也不覺得淫穢與低俗,因為這正是大自然最普遍、最尋常的現(xiàn)象,而且輝躍女性化的觀察與書寫,讓我們看到的世界最溫柔的母愛,如《給黃鼠狼平反》一章中,她是這樣第一次與黃鼠狼打交道:黃鼠狼用兩只后腿筆直地支起全身,兩只前腳就像兩只白色大口袋,耷在黃色的胸前。它回頭張望著二樓的窗戶,此時的我,正站在窗后看著它,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。它顯然讀出了我眼睛里的母愛光輝,對我的觀望態(tài)度很滿意。它朝我搔了搔頭皮,黑亮亮的眼睛里閃過一抹害羞的表情,就像一個被大人發(fā)現(xiàn)了秘密的小男孩。當我們從《路過梯田的世界》讀到:“當酷似蟬鳴的歌聲從花叢底下綿綿不絕傳來時,這是紅尾歌鴝在揮灑激情……藍喉歌鴝雄鳥就會系著輝藍色領(lǐng)帶,別著栗色領(lǐng)夾,在那根樹叉上旋轉(zhuǎn)、歌唱,朝你不停地拋媚眼、翹屁股”,我們難道會心生邪念,而不是生出對豐富多彩生物世界的無窮向往?孔子曰:“《詩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:思無邪”。同樣,正因為輝躍心底無邪,書寫的是純純正正的自然,因此《醒來的河流》雖然多次寫道鳥糞和動物便便,砸在人的頭上和撒在衣服上,我們讀來也不會覺得惡俗與骯臟,因為這正是動物界最自然的現(xiàn)象,甚至是一段時間“千山鳥飛絕”后的返璞歸真。
  輝躍雖然一邊書寫著自然的美好,實際上內(nèi)心里有著深刻的擔憂,地籠、攔水壩、高鐵時刻逼近著河流,就是寫到自然耕作時,這種憂慮也是無時無刻不跟著她,如《路過梯田的全世界》一章中,她寫道:“特別是牛背鷺,可以直接騎在牛脖子上,揪著它的耳朵撒嬌。這種特權(quán)是二者在長期的友好合作中形成的,就像放牛娃與牛。只是,放牛娃早已放棄這份至高榮譽。而隨著農(nóng)業(yè)機械化的日新月異,這種特權(quán)遲早也要收歸到田野的歷史博物館中去”。每一塊梯田都擁有永不枯竭的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靈感以及創(chuàng)作興致,只要不被進步之河淹沒,不被現(xiàn)代化的鐵鏵犁平。而在《穿過云層的魚》一章,她無不清醒地寫道:十年禁漁期是靳江拿出的誠意,不過,要讓河流真正醒來,還得對癥下藥,對于生性喜歡自由,喜歡在激烈水流中繁衍生息的胭脂魚來說,上有大屯壩阻礙,下有新埠頭壩攔截,無異于上了腳鐐手銬。
  河流何以在現(xiàn)在醒來?我一直對此迷惑不解,直到讀完全書,發(fā)現(xiàn)靳江河兩岸不時出現(xiàn)韶山、花明樓等地名,我恍然發(fā)現(xiàn),這條河谷不正是孕育著一百年前一批先醒的湖南人的地方嗎?而靳江的覺醒不正是生態(tài)文明意識逐漸普及的今天嗎?當然為什么是肖輝躍拿出了這么厚重的《醒來的河流》,我們只能說,它得益于靳江河谷的人杰地靈以及湖南人特有的憂樂情懷,更得益于肖輝躍個人深切的生態(tài)意識,就像她在全書開篇中引用梭羅所說的話:我無意寫一首悶悶不樂的頌歌,可我要像破曉晨雞站在棲木上引吭啼唱,只要能喚醒我的左鄰右舍就好。
  作者簡介
  黃亮斌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,資深環(huán)保工作者。出版散文集《圭塘河岸》(獲評全國首批生態(tài)文學推薦書目)、長篇報告文學《湘江向北》(獲湖南省第一屆“青山碧水新湖南”征文優(yōu)秀長篇作品獎),《以鳥獸蟲魚之名——走進〈詩經(jīng)〉中的動物世界》(入選新聞出版署2023年全國農(nóng)家書屋推薦書目、2022年度湘版好書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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