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花忘憂,何以療愁?
一直以為忘憂草只是文學想象,不存在于現(xiàn)實中。
這個想象,最早源于周華健的一首歌,歌名就是忘憂草。
來來往往的你我與他/ 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/ 忘憂草 忘了就好/ 夢里知多少/
身處金黃色的花海,我才恍然得知, 兒時在山野中偶然得見的金針花、黃花菜,居然就是忘憂草。
坐標大同云州,忘憂大道, 忘憂花海。
確實如海。簇簇疊疊葉層層, 朵朵孤秀自撥,燦爛無邊際。湊過去輕輕一嗅,沒錯,陽光的味道。
一瞬間,確乎忘憂。
1
在我所見過的食材中,黃花菜是功效最廣的藥;在我所見過的藥材中,黃花菜是最美味的菜。藥中美味,菜里珍品,濃淡黃花。
細長的花瓣,金黃的色澤, 濃郁的芳香,爽滑的脆嫩。蒸、煮、燉、炒、煲湯、做羹、涼拌,作為百搭配菜,黃花菜成就了很多經(jīng)典佳肴,歷來是傳統(tǒng)美味。孫中山先生素食養(yǎng)生多年的得意之作“四物湯”,就將金針菜排在了第一位,“金針菜、木耳、豆腐、豆芽等,實素食之良者”。
萱草忘憂,黃花菜在很多藥典中都有收錄。最有說服力的是明朝《本草綱目》:“煮食,治小便赤澀,身體煩熱,除酒疸。消食,利濕熱。作菹,利胸膈, 安五臟,令人好歡樂,無憂,輕身明目。”
一道食材,同時也是藥材, 無甚稀奇。藥食同源,乃中醫(yī)文化之博大。難得的是,作為一味藥材,稱得上美食;作為一道美食, 算得上良藥。
生姜、菊花、魚腥草,藥效不錯,但作為食材,味道欠了點。
山藥,木耳,香菇,是優(yōu)秀的食材,但作為藥材,功效窄了點。
大棗、枸杞、桂圓,山楂,赤豆, 味道和藥效都不錯,但作為食材, 單調(diào)了點。
大多藥食同源之物,只能是煲湯燒菜的調(diào)味品,不可單獨食用。
更多品種的藥材,味道與食物根本沒有可比性,與美味毫不沾邊。
可是,黃花菜不一樣。
作為藥材,黃花菜功能之廣, 療效之顯著,很多專業(yè)藥材都比不上。可以止血、消炎、清熱、利濕、消食、通乳、消腫、明目、安神、降血壓,還能作為病后或產(chǎn)后的調(diào)補品。
作為食材,黃花菜口感之美味,營養(yǎng)之豐富,是素食上品。酸辛中帶有一絲甘甜,綿軟中帶有一縷清香,醇厚,又脆爽。其含鐵量比人們熟悉的菠菜高20 倍;胡蘿卜素含量高于西紅柿, 在蔬菜中名列前茅;卵磷脂含量高于一般蔬菜,被譽為“健腦菜”; 豐富的鈣和維生素A、B1、C 等, 在抗衰界也有不少粉絲……實乃保健養(yǎng)生之佳品。
兼具藥食之效,將二者完美結(jié)合,黃花菜可謂極品。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別的菜,能有黃花菜這樣的大度,這樣的胸襟,這樣的包容,讓這種融合那么淡然, 那么低調(diào),那么氣定神閑。
莫道農(nóng)家無寶玉,遍地黃花皆是金。
2
在我所了解的藥材中,黃花菜的藥效表達最有詩意:忘憂。
忘憂之名,從何而來?萱草忘憂。
千百年來,萱草始終是網(wǎng)紅一枚,既有醫(yī)書藥典記載,又有詩詞歌賦加持。
最早的文字記載,應(yīng)是《詩經(jīng)? 衛(wèi)風? 伯兮》:焉得諼草, 言樹之背?諼通萱,意為忘。這是最浪漫的一個版本,其后兩句為“愿言思伯,使我心痗?!泵鑼懙氖菋D人因丈夫遠征,憂思不能自遣,欲在家居北堂栽種此草, 玩味以忘憂也。
最廣為流傳的版本,來自三國嵇康《養(yǎng)生論》:合歡蠲忿, 萱草忘憂。
最標準的答案,應(yīng)是《博物志》所述:萱草,食之令人好歡樂, 忘憂思,故曰忘憂草。
最具體的解讀,是明朝李九華的《延壽書》:嫩苗為蔬,食之動風,令人昏然如醉,因名忘憂。
最具實證精神的,是清代《本草正義》:今人恒以(萱草花) 治氣火上升,夜少安寐,其效頗著。
是不是有點疑惑?這些記載都言指萱草,沒提黃花菜呀。
黃花菜是萱草20 多個品種中的一種。在諸多萱草中,有忘憂之效的,只有黃花菜。所謂萱草忘憂,準確的表達應(yīng)是,黃花忘憂。
在醫(yī)學上,有鎮(zhèn)靜或安神之效的藥材有很多,惟獨黃花菜被賦予忘憂二字。與忘憂一比,其他詞頓時顯得寡然無味了。在我們所見過的藥材中,恐怕再難找到如此詩意的表達了。
這是黃花菜的幸運。
忘憂,多么有詩意。詩意, 哪能無詩人。
有學者專門研究過,歷代專詠萱草的詩詞歌賦有300 多篇, 以萱草作為文學形象的更多。其中,萱草始終離不開忘憂的設(shè)定。不知是詩人賦予了黃花的忘憂之意,還是萱草之忘憂成就了詩人的傳世佳作。
卻道荷花真解語,豈知萱草本忘憂。
瓊枝雖療渴,萱草忘人憂。
對萱草兮憂不忘,彈鳴琴兮情何傷。
何人樹萱草,對此郡齋幽。本是忘憂物,今夕重生憂。
這里的忘憂,已經(jīng)超越了藥物療效的范籌,更多的是物我兩忘,是精神寄托。何以忘憂?與其說是萱草,不如說是文字。與其說是療愁,不如說是釋放。可這種心靈默契,不正是排解憂愁苦悶的最好途徑嗎?
有詩為證,杜康能散悶,萱草解忘憂。借問萱逢杜,何如白見劉。
詩人明白,忘憂何必在庭萱, 是事悠悠竟可寬。
3
在我所感知的角色中,黃花菜是最得體的配角。
請說出一道以黃花菜為食材的名菜。
多數(shù)人很難立刻給出答案。
沒錯。黃花菜在菜品中幾乎是隱形的,隱形到很多菜中即使有,我們往往也會忽略。
這正是黃花菜的可貴。安于做配角,做得渾然天成,自然而然。
黃花菜是配菜,但卻沒它不行。試想一下,經(jīng)典家常菜木須肉, 經(jīng)典涼菜四喜烤麩,經(jīng)典小吃豆腐腦,如果沒有了黃花菜,美味是不是大打折扣?
黃花菜很百搭,但從不喧賓奪主。幾乎任何主菜,都可以和黃花菜搭配。搭配之后,菜還是主菜的味道,不同的是口感更獨特,香氣更醇厚,味道更綿長。黃花菜的加入,是潤物無聲,讓細節(jié)更加完美;是畫龍點睛,令品質(zhì)精益求精。很多常見的優(yōu)秀配菜,很難做到這一點。比如香菜、芹菜、韭菜,提鮮提味很好, 但搭配面比較窄,稍不講究,很容易掩蓋主菜。
黃花菜加持,讓美味更健康。紅燒肉、扣肉里放點黃花菜,可化肉之油膩,不僅能使肉食口感更好,還能免“三高”人群之顧慮, 因為黃花菜可以降血壓、降膽固醇;燉豬手加點黃花菜,可以增強豬手的美容催乳之效;黃花菜燉母雞湯,既能滋補又可解憂; 黃花菜燒魚,讓魚肉去了腥味, 多了草香味,還能提高免疫力; 黃花菜與木耳燉湯,讓止血養(yǎng)血之效更強。
簡言之,N+ 黃花菜= 養(yǎng)生。這份養(yǎng)生,沒有奇怪藥味的打擾, 沒有降低口感的困擾,不是負擔, 不是畫蛇添足,美食仍然是美食, 甚至更加美味。
如果在蔬菜中評選最佳配角, 黃花菜當之無愧。
黃花味道淡淡的,讓主菜更突出;黃花身形細細的,讓主菜更醒目;黃花作用大大的,讓主菜不辜負;黃花藏得深深的,讓主菜沒煩憂。
這就是配角的極致。只為主角出彩,自己不要喝采;只向大局服從,不問自我得失;對主角堅定的支持,讓自己絕對的低調(diào); 讓一切看起來水到渠成,不存在絲毫矯情張揚。
配角的最高境界,自然而然。
4
在我所認知的植物中,黃花菜是我見過適應(yīng)性最強的一種。
每種植物都有喜好的溫度、水分、光照和土壤。任何一種條件的變化,都會影響到植物的地域分布。
黃花菜是少見的適應(yīng)性極強的植物。西北的甘肅慶陽、陜西大荔,華中的湖南祁東、邵東, 西南的四川渠縣,華北的山西大同,東北的吉林白城,華東的江浙,華南的廣東等等,不論東西南北,不分旱濕,不擇地形,不管是平川還是山地,也無論砂土、黏土還是火山土,黃花菜在我國絕大多數(shù)地方都能種植,而且種植時間都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。
濃厚的黃花情結(jié),強烈的黃花自信,讓很多黃花產(chǎn)地走上舞臺,希望給自己的黃花定位,如中國國家地理標志產(chǎn)品、黃花菜原產(chǎn)地。光是“中國黃花之鄉(xiāng)”, 就有四川渠縣、湖南祁東等幾個地方多年來爭論不休。
對黃花的執(zhí)著,曾催生了一份網(wǎng)上排名。論品質(zhì),前四位分別是慶陽、大同、大荔、祁東; 論產(chǎn)量,前四名仍然是這幾個地方,只是順序略有不同,為祁東、大荔、慶陽、大同。
不管是黃花之鄉(xiāng)的定義,還是網(wǎng)上排名,本身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黃花在這些地方的表現(xiàn), 是這些地方對黃花的看重。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大江南北、黃河內(nèi)外,黃花都有好品質(zhì),都有大產(chǎn)量。黃花與自然環(huán)境之和諧,讓人震驚, 更讓人贊嘆。
是什么讓黃花如此充滿韌性, 給一片土壤,就能生長?黃花喜陽光, 也耐半蔭;喜濕潤, 也耐旱; 耐熱,也耐寒,在北方冬季可以自然越冬。
是什么讓黃花生命力如此旺盛,有一支根,就能發(fā)展出一群根?黃花一次栽種后,根部自然生發(fā),三五年之后,就是郁郁蔥蔥。如此可長幾十年,甚至高達七八十年!
不辜負一段生命歷程,最好的辦法,就是努力生根,日日成長。日升月沉,花開葉落,世界上有最美的風景,就是你努力的樣子。
5
在我所知道的花卉中,黃花菜是最有犧牲精神的。明明可以靠顏值,卻偏要靠努力。
盛夏的大同云州,第一次邂逅忘憂花海。點點金黃,凝成一望無垠,海浪一般翻滾,熱烈而奔放,又似油畫一般寧靜,純粹而溫潤。
那片花海,是花的盛宴,更是花蕾的燦爛,花苞的狂歡。
因為那萬畝黃花,主要為食用而種。
食用的黃花菜,不能是已開花的花朵,而是眼看要開花的花骨朵兒。專業(yè)表述為,含蕾帶苞。即花蕾飽滿未開放,中部金黃,兩端嫩綠,頂端烏嘴,尖嘴處似開非開。
成熟的花蕾一旦見到陽光, 很快就會綻放,這就決定了,采摘黃花的最佳時間是開花前一兩個小時。過早是青蕾,稍晚則汁液流出,所以,為了享受忘憂美味,就必須與時間賽跑?;ㄞr(nóng)往往入夜兩三點開始采摘,早上七點還能追趕一部分,到了上午十點,就不得不放棄。這時候還沒開花的花蕾,當天多半也開不了, 并非采食的好時機,可以再長長。
是不是非常浪漫?原來入口的黃花菜,原本是幾小時后就要綻放的花蕾。我們看到的美麗花海,竟是花農(nóng)輸給陽光的幸運兒。盡管這些幸運兒,也僅僅只有一天的絢爛。
是不是有點內(nèi)疚?我們讓一朵花錯過了一生的燦爛,讓它在期待中落寞,在激動時平靜,只剩下對枝頭的留戀。
不過,你知道更讓人感動的是什么嗎?每一朵花兒離去后, 每一支植株被采后,會不計前嫌, 不念過往,不畏將來,再次萌發(fā)新的花苞。日日復月月,走過整個盛夏;月月復年年,堅守無數(shù)春秋。
植物于人,往往有三種價值, 或觀賞、或食用、或藥用。像黃花菜這樣三者兼具,且三種價值的表現(xiàn)不分伯仲的,十分少見。
更難得的是,黃花菜明明可以靠顏值取勝,像其他萱草那樣,昂首朝陽,肆意綻放,可是,它卻選擇了犧牲自我,把最絢爛最輝煌的渴望,深深地埋在了日出前的暗夜里,直面一次次疼痛, 忘卻一次次傷害。選他人之不敢選,做他人之不能做,只為更大貢獻、更多價值。
把眼淚種在心上,會開出勇敢的花。這世上哪有不受傷的人,只有不斷痊愈的心。如果夢想不曾墜落懸崖,千鈞一發(fā),又怎會曉得執(zhí)著的人擁有隱形翅膀。能笑看風云,都曾千瘡百孔。能活出自我,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。
為什么文人鐘情忘憂草?不光因為其藥食之實用,也不僅是忘憂之傳承,更在于其品格之高貴。她的美,不是用來炫耀的; 她的淡然,是值得細細品味的; 她的溫婉,給了我們太多遐想和期待。
最美味的藥材,最浪漫的表達,最得體的配菜,最強大的生命力,最可貴的犧牲精神。是風景,是美食,是良藥,更是精神家園,是歷久彌新的文學形象。
黃花菜,忘憂草!
黃花忘憂,何以療愁?守心如一,無憂可忘。